话说在清末民初,吉林省滨江道榆树县有个地主外号“陈老抠”,虽然家有上等好田几十晌,车马连列,却在平日里只穿一件半截夹袄,腰上扎一根草绳子,走到哪都带着一个小粪筐,以方便捡粪,
八月十五那天煮一个咸鸭蛋,每顿饭用一根席糜儿抠着吃,转过年正月十五才将将巴巴露出蛋黄。
他自己省吃俭用,家里人想要拉拉馋也是费劲,饭桌上从年头到年尾见不到荤腥。
松花江出产鱼,门口来卖鱼的家里人如果想买,管保能把袖筒子拽长三寸半,全都跟他磕磕的了。
这年冬天,大儿子背着他在外面买了一捆冻鱼,趁着“陈老抠”出门的时候鸟悄的绕到他前面,扔在道上等着他捡。
“陈老抠”一见,乐得见牙不见眼,还以为捡到便宜了,兴高采烈的带回家:
“下晚做鱼吃!”
“真好,做鱼吃!”
等鱼出锅了,大家伙吃得心满意足,只有“陈老抠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。
又过了几天,家人故技重施,“陈老抠”捡起来看了看,又恨恨的摔在地上:“上回捡到费了多少白脸高粱米饭?你看着吧,谁捡去谁倒霉!”
旧时东北初代地主很多都是这个样子,省吃俭用的目的就是执着、魔怔的买地。没事时候就叼着烟袋锅子在别人家地头转悠,三句话不离中心意思:
“你家这地卖不卖?价格好商量……”
01
旧时东北实际并无“地主”说法,只有“粮户”或“地户”。但本文为了方便叙述理解,还是用“地主”。
在清朝中期之前东北一直处于封禁状态,只有极少量留守关外的满人土著,而且还分边里与边外。其中,边里是满人地盘,边外是蒙古王公地盘,今天的吉林省中西部、辽宁省西北部以前都是属于边外。
从放开东北封禁以来,闯关东来的开始时基本都是在边外落脚。而且最早一批闯关东的还真不一定就是完全穷得过不成日子的,往往都是薄有一点资财,且具备眼光与野心的人。
他们从关里来到东北之后,凭借着精明强干,舍出去仅有资财却也足够收买蒙古王公的租子柜——边外的土地最早也是满人的,只不过为了笼络蒙古王公而赏赐出去。这些蒙古王公仍旧生活在草原,对于土地要么是放任不管,要么是委派租子柜粗放管理,根本不当回事儿。
在占有大量荒地之后,要么是卖给后来逃荒的人,是为“卖荒”;要么招募后来逃荒的人垦荒扛活,是为“组人”,在升科纳税时候也就晋升为剥削阶层,从濒临破产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大地主。
而后面闯关东来的其实也有机会成为地主,代价就是极尽勤恳苛俭,舍不得花半个铜板,吃碗素面条都要盘算三七二十九天,目的就是要多攒钱领荒买荒,再招后来逃荒者给自己扛活,添置车马牲畜。
所以,初代地主基本都是勤俭节约。
但也仅限于初代地主,在家业兴旺起来之后,等到二代地主大部分就没那么勤俭了,而是更加注重社会交际、处人应事。
二代地主基本会步入地方士绅行列,并争取获得地方政治上的影响力,在三代子弟当中择优送去奉天读书,甚至有到北京、上海,乃至留洋的,等毕业之后能进入衙门吃官饭。
或者是与官宦门庭结成亲家。
这才叫做“有钱有势”——不管吃官饭的子弟级别如何,在本乡本土却已经足够唬住平头百姓了,进而从第三代子弟开始直接武断乡曲、欺地压粮。
而且往往从三代地主开始烟灯、烟枪也置办起来,家底儿厚的大地主还行,家底儿薄的中小地主距离卖房子卖地也就不远了。
此外,千万不要把地主幻想得慈眉善目,因为他们可以在本乡本土为所欲为,所以更容易释放出人性之恶。虽然确实有一些地主与人为善,夏舍单、冬舍棉,修桥补路度荒年。但是不要忘记了,地主也是人。
每个阶层、群体都会有好人有坏人,就连庙里念经的和尚都会出现满肚子坏水的顽劣之辈,何况其他?
比如的哥,好的乐于助人,坏的净想歪歪道。只不过坏的哥最多也就绕道加价,坏地主就不一样了,抢男霸女、强占土地、私设刑堂都是常规操作,会导致自耕农家破人亡!
至于对待自家的长工短工,则是不至于太好,但也不至于太坏,主要取决于本地劳动力是否稀缺以及绺子猖獗程度。
PS:有过农村干活经历的都知道,黑夜里铲地分不清“苗”与“草”。老地主苛待直接走人即可,那时长工并非签卖身契的奴隶。此外,老地主对长工也不敢把事情做绝,因为害怕惹毛了勾结绺子砸窑。
长工干活成心使坏的话,有一百种办法,而且保证东家发现不了。
还忽略了一个基本常识——打头的。
旧时东北地主家干活必须得有“打头的”,其要么是自家人,要么是信得过的体己人,但必须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。扛活的长、短工干活速度比照打头的,即打头的一天干多少,其他扛活的也干多少(《闯关东》朱传文就是打头的)。
02
旧时东北的大地主很多都是四世同堂,较少分家另过,这主要是方便抱团防匪。因为绺子横行,所以要修建高大坚固的围墙与炮台,雇佣炮手带枪护院。如果分家另过,则意味着要再单独修建围子,成本太高,而且会分散火力。
大地主的围子会有上百号人,包括本家人、管事的、账房、扛活的(长工)、马夫、猪倌、车老板子、炮手,等等。
有的开饭时候都要敲钟。
所谓“家有千口,主事一人”,大地主家会有一个“当家的”,主要是负责掌管账目分配,并不一定就得是老太爷或者是长子长房,反而是未出嫁的老姑娘比较常见,这样也是各股妥协结果,因为谁都不服谁,彼此也不信任。
此外,还要有一个外姓人当“管事的”,对内对外的大事小情都是管事的负责操办,只是不碰账目分配。
一般本家男子成婚之后即立一股,每年各股红利都是由当家的负责分配,主要是按照各股人口计算。所以旧时东北地主家庭男子成婚都非常早,甚至十一二岁就娶媳妇了。
而公账上还要积存钱粮,用于大家庭整体支出,包括雇佣炮手、购买枪弹、支付劳金、加固围子、操办红白事、添置车马、人情送礼、子弟读书,以及其他各种意外开销。
虽然有当家的居中掌握,但往往各股也会经常嘀嘀咕咕,特别是家中选送进入城里念书的子弟,花销都是公账支出,所以没子弟读书的各股会不高兴。
所谓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”,大地主家庭内部也是矛盾重重,只在表面上维持和谐,暗地里互相挤兑拆台……
大地主家庭的主要收入有四个来源:
第一,土地收入,一部分土地租给佃户收租子,一部分土地自种,通过雇佣长短工扛活,打粮卖钱。
第二,经营收入,有的大地主还在集镇、城里经营烧锅、染坊、药房、布庄、当铺、书局等。各股都抢着干这个,一个是有油水捞,另一个是可以住在条件更好的城里,比乡下风吹日晒强百套。
第三,对外放债,即“钱下崽”。不但公帐上的钱会用于放贷,各股分红积累也会对外放贷,主要是由各股主妇掌握,一般是通过能说会道的管事或者是可靠的亲属把钱放出去,收取高额利息。每年青黄不接时候,也会借给佃户、乡民粮食,九出十三归。
第四,投机倒把,即低买高卖,并不仅限于粮油、布匹等,有时还玩高端金融,比如在民国五年(1916年)前后,东北有相当部分大地主都参与过“羌帖”(俄国发行的纸卢布)买卖,那叫一个疯狂。开始赚得盆满钵满,但很快就跌成白纸,亏得呼天抢地……
各股也有背地里在外县购买土地收租的,于是各股之间彼此侦察,一旦证据确凿就必然鸡飞狗跳。
03
大地主家里吃饭是奉行大锅饭,开大伙,本家人以及长工、炮手、管事、马夫等都统一吃大灶。
大灶花费是公账支出,伙食标准一致,东家吃啥外人也吃啥,少有区别对待的。
具体是由各房的儿媳妇、孙媳妇轮值负责大灶,十天半月换一次,但也只是确定饭菜标准、监督干活以及采买采办等,并不一定亲自上手干活,具体有伙房的小打。
伙食标准一般就是粗粮细粮混搭着吃,苞米面大饼子、杂合面馒头、二米饭。菜一般就是白菜炖豆腐、酸菜熬粉条、炒土豆丝、豆角孬倭瓜、蒸茄子、大葱蘸酱什么的,平常日子菜里没啥肉,但会放大油(荤油)。
冬天的伙食最寒酸,经常是荤汤熬酸菜搭配小米干饭,有时扛活的、炮手吃得飞快,等到地主家女人上桌时连酸菜汤都没剩下几口,只能干噎小米干饭……
逢年过节或者是庄稼活吃劲的时候会有肉吃,比较常见的是猪肉炖粉条子、小鸡炖蘑菇之类的。更有三寸长、半寸宽的肥肉条红焖软烂,和大葱一起卷到一斤的烙饼里,扛活的一口气能吃五个——有人可能不信,但事实上就是如此。
老太爷、老太太(包括姨太太)可以享用小灶,各股如果嘴馋,想要吃点差样的也可以单独开小灶,费用自理,所以经常会因为某某股开小灶占用柴米油盐酱醋,背地里叨叨七咕的……
也经常有老辈媳妇让小辈儿媳妇顶班轮值做饭,这样自己就落个轻松,见天嚼舌头、扯闲篇儿。
在穿衣服方面,公账按照人头采办材料发放给全家老小,每年三次,依次是单、夹、棉,由个人自行找裁缝成衣。
如果遇到本家有婚嫁喜事,除当事人打造金银首饰、置办服装之外,其他女性也可以获得头面衣服。在这个过程中,因为各股人头数量不一,多的占便宜,少的吃亏。于是少的就会眼红,想尽办法添丁加口,甚至有假装怀孕回娘家生产,然后抱回来一个外人家孩子的。
在住房方面,大地主家庭因为人口众多,所以至少是二进、三进,还有四进、五进的(一进就是一个四合院,“口”字型;二进就是前后两个四合院,“日”字型)。
有的是大草房,条件好的是砖瓦房,再奢侈的还雕梁画栋。
正房住本家人,两边厢房住炮手、长工等。
各屋南北大炕,如果住的人口多,顶棚会有布幔,晚上睡觉时可以拉上,形成相对私密空间(实际也私密不到哪里去)。
冬天各股烧炕用的柴禾是公出,所以有的抱着不烧白不烧的心理,咬着牙把火炕烧得库库热,晚上烙饼翻来覆去,早起目赤鼻干,甚至有把炕席烧着火的。
04
当时大地主家庭最大的支出就是对外往来,家里都会有一本专门账书,上面记有老亲少友、七大姑八大姨几辈人的生日、忌辰,送礼标准具体要看亲厚程度以及对方财势水平,有钱有势的亲属是一套磕,其他的又是一套磕。
亲属有一部分是对应到各股的,比如这股的娘家、那股的姨舅,于是人情往份的标准也会引起各股争论与妒恨。
此外,逢年过节都要给地方有权势的送礼,区所长、县知事的老太爷、老太太生日都得记清楚,到时候寿桃寿面必须是送上的。
一些小官吏也不能轻易落下,毕竟现官不如现管。当时点心铺都会发行“货票”,可以随时凭票兑换物品,所以给这些小官吏送去的往往都是“货票”,丰俭由人。
送礼基本都是管事负责,于是买卖铺号为了拉拢管事的,都会给回扣。特别是年底采购年货,都是大宗交易,不但要给管事的回扣,还要安排一些稀罕物,比如包着彩纸的西洋糖果、新出品的烫金字红蜡,或者是准备一沓崭新的奉小洋,以备过年时给亲朋故旧家的小嘎发岁钱。
这种回扣问题,管事的并不背着东家,东家也是心知肚明,但不会干预,因为换成谁当管事的都不可避免,而且轻易更换新管事的,可能胃口更大……
大部分管事的也确实有能力,换成东家自己出马采购未必质量更好、价格更低。
再就是管事的可能与某些绺子是熟脉子,这样自家围子就是属于“活窑”(与绺子有交情的围窑),能有很大方便。
05
大地主家庭成员在每年青纱帐起来之后,会尽量控制外出频率,以防止被绺子接秧子(绑肉漂),如果必须外出也会派炮手护送。
女性成员外出,年轻的骑毛驴,上岁数的坐马车。
男性成员除了年老体衰的之外基本都是骑马。
地主少爷平时骑一匹毛管发亮的纯色骏马,全套皮具铜活的鞍韂嚼环,腰间插一把系着红绫子的镜面匣子枪,真个鲜衣怒马,引得乡邻眼馋——参见今天富二代开跑车。
现在总有人说“地主家的傻儿子”,实际并不傻,而是纨绔。旧时东北的地主少爷再怎么纨绔,大部分也都有一手好骑术,再就是会玩枪。
这些人从小就开始学着使用枪支,而枪支也给了他们骄纵的底气,在十里八村“天是王老大,咱是王老二”,大人也都可劲的惯着。
民国十五年(1926年),长春西郊有个10岁姓马的地主少爷,狂到没边。在家生气时打爹骂娘,就这还不够,最后实在无处泄愤,就扳开撸子枪的保险把自己打死了……
大地主家庭成员外出行迹都会保密,避免被绺子侦知,因为保不齐长工、炮手什么的就有绺子的内盘(内线)。
只要在围子里待着,绺子就血招没有,很难砸响硬窑。在省城念书的子弟甚至三四年都不回家一次,就赖在城里,防止被接秧子。一旦有家庭成员落到绺子手里,黄灿的金条、白亮的银元、大额的奉票,就往外掏吧,没头!
也正是因为要防备着绺子,才使得大地主家庭内部虽然有各股之间的矛盾,针尖对麦芒,但该抱团还是抱团的。
一旦遇到绺子砸窑,不用说哥兄弟,就是那平时彼此掐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的妯娌,都可以放心的将后背交给彼此,互相扶持鼓励着,抱起老洋炮趴墙头上往外猛轰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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